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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又在這個時間醒來了。

我緩慢轉動眼珠,視線從時鐘顛簸到地板。近期有遭遇什麼事,才會不斷在凌晨三點醒來嗎?沒有,什麼事都沒有;可「它」就是在作怪。

它是一隻黑色的黃金獵犬,有時趴在我腳邊小憩,有時對我張牙舞爪,有時......人們叫它「黑狗」,但我只喊「它」,因為狗很可愛而它並不。

我張著眼睛,在黑暗中看著更黑暗的地方。如果一定要在不對的時間醒來,我希望是清晨,至少不會靜的只剩下耳裡的蜂鳴。

閉上眼睛會被心裡的黑吞沒,張開眼睛則會與現實對視,兩者都讓我感覺痛苦。

好痛苦。

我緩緩掙開許墨的懷抱,我知道這是深夜裡最溫暖的;可現在的我宛如遊魂,無法感受到人世間的溫度。我坐在床邊,像座雕像一樣直盯著房門。

我在想,打開後是不是就能去別的地方——例如,不會再痛苦的地方。

「它」從我的影子中浮現,第一次像是真正的狗一樣,不再一身亂毛和不會癒合的傷口,也不再衝我低吼;而是咧著嘴、四腳朝天,左扭右扭毫無防備的展露軟肋。

我伸手撫摸,才知道原來它摸起來這麼舒服,比人類高的體溫在此時也格外暖和。


它叼起地上的牽繩塞到我手心,而後對著房門嗷嗷叫,示意我帶它出去散步。

它起身往房門走了幾步,我隨之站起身;但那一步,我猶豫著跨不出去。

它變成真正的狗狗,我很喜歡;可在我身後安睡的人,我更喜歡。

我真的想自由。

我真的想不再痛苦。

它咬住牽繩使勁拽我,我也幾度提起腳根;只是,只是,我始終只是站著,遠遠的看著房門。

我為什麼沒有跟著它走呢?

淚水不知不覺從燒紅的眼眶湧出,安靜的潰堤著。我下意識用手去抹,卻被凍了一下——是戒指。

我撫過冰冷的戒指。我沒有跟它走不是因為我不想或反悔;而是、我存在的是這個有我所愛及愛我的親友的世界,這才是我生命的歸屬。

即使活著這麼累。

即使明天還會發病。

即使必須時刻隨身備藥。

即使、我的大腦不斷告訴我跟著走就能不再痛苦,我也要一次又一次推翻這美好的幻覺,留在這個能和朋友、愛人一起苦中作樂的現實。

我回身爬上床搖醒許墨。

「我想要、抱抱。」說完後我立刻咬住嘴唇,避免在凌晨放聲大哭。

許墨瞬間坐起身,一手扶著我的臉用力深吻,一手壓在我背後讓彼此更靠近。

親吻持續了許久,久到我沒有力氣再咬自己,只能虛張著任由許墨。

最後我頭靠著許墨的肩,側坐在他懷裡。他將雙臂收緊再收緊,緊的彷彿我下一刻就會不見。

難道不是嗎?

許墨本也淺眠,就算一起睡後彼此睡得比較好了,依舊容易因風吹草動而醒。

我確定,在我剛離開他懷裡的時候他是睡著的;可我離開的太久,才讓他察覺不對勁,才會睜眼時看見的是我將離開的背影......

如果我沒有猶豫的話,他是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。

一想到許墨發現後的表情,我心痛的幾乎無法呼吸。顫巍巍的撫摸他的臉時,是一手冷汗與熱淚。

我離開了就真的能不再痛苦嗎?還是只是把痛苦成倍的轉嫁給愛我的人?如果是這樣的話,究竟有誰得到了解脫?

「對不起......」我哭著用袖口給他擦臉,可怎麼擦也擦不乾淨,最後實在沒有力氣了,只能如嬰兒一樣蜷縮在許墨懷裡,為自己的出生哭泣。

許墨什麼話都沒有說,只是牢牢抱住我,不時拍撫我的後背。

許墨什麼都知道,正因為知道,才什麼話也不說——我們真的很配合治療,每次許墨都會將複診日的其他行程推掉,我靈感正盛、進入心流時,也會乖乖放下鍵盤吃藥,讓思維變遲緩......我們能做的都做了,我還是沒有痊癒。

因為我的心理疾患,許墨自學成師,從醫師到心理師再到諮商師,都只差一紙證照就可以從業;還到處託關係打聽國外是否有更新、更好的療法......還是阻止不了我。

「沒事的。」許墨嘶啞著開口。

「我沒有生氣,沒有對妳失望,也不會自責到再也不能安睡,更不會覺得我們的努力一點意義也沒有......所有妳對我的憂慮與恐慌,全部都不會發生。」

「葉然,看我。」許墨硬是抬高我的臉,「看我。剛才我說了什麼?」

許墨用了力氣,我掙不開也躲不掉,只能自欺欺人的閉上雙眼,渾身顫抖。

許墨緩緩鬆開手,就彷彿是放棄了一樣。我頓時感到喉嚨抽筋,無法呼吸也無法說話,就像在深海裡溺水的魚,就連死亡都那麼透明。

「傻瓜。」許墨輕輕含住我的雙唇,一口又一口的往我嘴裡渡氣,讓我原本劇烈起伏的胸口,慢慢趨於平穩。

翻天覆地的恐慌、歉疚與自卑終於過去,我睜開眼睛,在暈黃燈光下,許墨的眼裡是一如既往的溫柔——他沒有厭棄我。

「能跟我說說,妳想去的那個『地方』是什麼樣子的嗎?」許墨扶著我躺下,自己則一手撐在頸側,一手輕輕拍撫著我的後背。

「一個......我的情緒很平穩,不再過鬱過躁的地方。」

「情緒平穩一直是妳的嚮往,所以妳會想去那樣的地方,並不是錯誤的認知。」許墨輕吻我的額頭,「但是,那個地方有我嗎?」

「有妳的朋友、妳才讀到一半的小說、妳想回訪的甜點店嗎?」

「然然,那裡除了平穩的情緒以外,還有妳所喜歡的一切人事物嗎?」

我張了張口,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。

沒有,它只是一片被金色光芒穿透的澄澈暖洋。

我知道一旦去了那裡,我就不會再和朋友們一起跨年,不會再和鄰居一起窩在暖桌裡閒聊,也不會再和許墨度過下一個紀念日......但我還是想漂浮在那片海裡,不用再在每天睜眼時,對自己還活著的現實感到失望。

我不知道該怎麼把如此自私的話語,說給愛我的人聽。

「我知道妳真的很想去那裡;但我一個人不可以。」許墨抓住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,那些未乾的淚與汗摸起來格外冰冷,「然然,我一個人不可以。」

我眨了眨眼,視線猶疑著躲閃,身體卻下意識的將許墨往懷裡抱——我無法對許墨的哀求無動於衷,即使他求的是我給不了的。

我還是想給他。

「我答應你,下次、如、如果還有下次的話......我會叫醒你的。」這是我能給的最多了。

「我也答應妳,如果有下次,我也不會對妳失望。」許墨環在我身後的手鬆了鬆,更像是個孩子一樣依靠在我懷裡。

我沒辦法留住自己,所以我把這個權力交予你。

你是我之於世界的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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